情书的味道
——读《爱你就像爱生命》
情书是什么味道呢?
依我看来,情书的味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如蜜般缠绵细软、融化心灵的甜;一种是扑鼻而来、丝丝缕缕又氤氲不绝的苦。古人“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沈从文“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属于前者,直暖人心;卓文君“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徐志摩“我的肝肠寸寸地断了”属于后者,催人泪下。
然而,读过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书信,才知道情书的味道不单单有如蜜的甜、如药的苦。王小波的情书有别样的味道,像一颗颗跳跳糖,在嘴里冲撞着、跃动着,新鲜刺激、满是活力;像一杯新茶,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清澈见底,让人齿颊留香、神清气爽;又像陈年红酒,带着庄严、肃穆与典雅,饮之让人狂放、勇敢又陷入沉思;还像是一勺蜂蜜,搁了半个柠檬,再倒入甘甜的泉水,晃一晃就是全新的滋味……
王小波写给妻子李银河的情书编成了一个集子出版,书名取自书信中的一句话,叫《爱你就像爱生命》。
别闹了,王先生
王小波带着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他的文字有一种汪洋恣肆的味道,这种味道渗透进了他的情书里,让人眼前一亮、酣畅淋漓继而会心一笑。再沉闷的人读到这样的句子都忍不住要说一句“别闹了,王先生”!
当他盼望李银河从南方归来的时候,他说“你要是回来我就高兴了,马上我就要放个震动北京城的大炮仗”;当他责备自己的时候,他说“我写的信好像污水坑上的箅子,乱死了”……王小波的情书不矫情、不做作,该闲扯的时候闲扯,该骂娘的时候骂娘,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对爱人说话就像对着自己说话一样。不单单是这种语言风格无人能拟,这种真诚直率、无所顾忌也是世间少有。
王小波就是用他那种举重若轻的语言风格,极大地扩展了情书的话题。他说:“别人知道了要笑话的:王先生给李银河写情书,胡扯又八道,又是幽冥,又是肉麻。这不是一件太可笑的事实吗?”王小波的情书,少了些儿女之情,多了些风云之气。没有通篇你侬我侬的腻歪,倒是像拉家常一样谈到了“肉麻”,谈到了“明辨是非”,谈到了“幽冥”,谈到了“自由”,又谈到了“文学与文化”,谈到了“变革”,谈到了“教条主义”,谈到了“有趣”,谈到了“智慧”……这些话题可笑吗?一点都不可笑!恰恰是这些,恰恰是其中渗透的对于人生对于社会问题的关注与思考,使得他的情书早已超越了男女之情。如果说别人的情书是蜂蜜水,带着稀薄的甜,那么王小波的情书就是窖藏的葡萄酒,蕴含着无尽的韵味。
李承鹏说:“把人伦和逻辑说得跟山峦水草般有趣,这是王小波。如果文字不能有趣,还要文字干什么呢。”既要写情书,又要谈人伦、谈逻辑、谈社会、谈人类,还要把这两者巧妙结合、写得风生水起,放眼望去,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王小波一人。
王小波问:“这不是一件太可笑的事实吗?”要我说来,王先生你还是别闹了,你不可笑,你真是太有本事啦!
“我宣誓成为正义的战士”
爱情能给人带来什么?爱情应该给人带来什么?王小波给出了他的答案。
“我觉得爱情里有无限多的喜悦,它使人在生命的道路上步伐坚定。”在王小波眼中,爱情能给人带来愉悦,促使一个人去追求更加完美的自己,爱情又能让一个人变得勇敢而有信心,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行。他对李银河说:“我自觉很有希望,因为认识了你,我太应该有一点长进了。”爱情就像号角一般催人奋进,让人想着“将来某一个时候我要来试试创造一点美好的东西”;爱情让人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我要把所有的道路全试遍,直到你说‘算了吧王先生,你不成’为止”;爱情应该给人面对世界的勇气,“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在王小波的世界里,爱情绝不是彼此妨碍、互相消耗,而是将“我的勇气与你的勇气加起来,对付这个世界”。难怪李银河会说他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带着欢快的浪花,像一个飞转的陀螺,又像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爱情让王小波变成一个勇敢无畏的战士,然而这还不够,他对李银河的爱不断升华,从个人之爱到对他人、对人类的爱,使他“宣誓成为正义的战士”。
王小波看不起浅薄的人和自甘堕落的人,但他忽然明白“人不能总为自己活着啊”,于是他决心去爱他们,去为他们变得美好做一点事情。他恨那些不关心别人的现代作家,讨厌他们写自己的满腹委屈和无所事事,相信“人不能不爱别人啊”。他说:“我现在相信世界上有正义,需要人为正义斗争。我宣誓成为正义的战士。我重又把我的支点放到全人类上。”在“宣誓成为正义的战士”之后,他就像是捧着幼稚的手工作品、眼巴巴等待着大人表扬的孩子一样问李银河:“你高兴吗?”
把对个人的爱升华到对别人、对全人类的爱,还问对方高兴不高兴。若我是李银河,我肯定会拍拍他的脑袋告诉他,你有如此炽热的理想,如此广博的胸襟,又有如此巨大的勇气,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围着果酱罐的孩子
从外表看来,王小波是这样一副形象:高高的个子,脑门重重的,走起路来歪着个脑袋,脚步一拖一拖,非常散漫随性。看他的照片,多半会被他“随心所欲”的长相给吓跑,难怪邻居谈到他和兄弟的外貌时感慨道:“这王家三兄弟怎么这么丑!”王小波也戏称自己像“骆驼”,并且说“骆驼会好看吗”?骆驼当然不会好看,但王小波的文字却一点都不像骆驼。他的情书不像骆驼,倒像是初生的婴儿般惹人怜爱,又像是眼眸清亮的孩子那样纯洁无瑕,还像年方二八的少女般赏心悦目。这时候他的情书的味道,就是一杯清茶,阳光在杯中舞动着,茶水澄澈透明又温暖人心。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把情书写在五线谱上,并得意洋洋地说:“做梦也想不到我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如果没有奇特的想象与浪漫情怀,说不出这样的话。他还说,“告诉你,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这种自嘲而又颇为幽默的表达,竟有巨大的温暖人心的力量。爱情里的他就像一个孩子:“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然而这个孩子又希望得到爱人的温暖:“你把你灵魂的大门开开,放我进去吧。”
在写杂文的时候,王小波指点江山、嬉笑怒骂;在小说的世界里,王小波汪洋恣肆、狂放不羁;而在他的情书里,王小波却天真无邪、柔情似水。在爱情里,王小波就是围着神秘果酱罐的孩子,他尝出的果酱的味道是甜美的。他让读者也尝到了这种甜美,美到令人潸然泪下。
有一个作家曾说,溯时间之流而上,如果他遇见王小波,他会告诉他,他写得最好的东西不是小说,而是写给妻子的那些信。挟着风云之气,又裹着儿女之情;饮着爱情之酒,又念着普度众生;一边谈笑自如,一边柔情似水……若说谁的情书能达到这种境界,那非王小波莫属了。王小波的情书,有着他的杂文的幽默,有着他的小说的恣肆,又有着他自诩的愁容骑士的浪漫,更有着他广阔的胸襟与情怀,也难怪有人会说他的情书是他最好的作品。
我想,大概读过这本书的人,才知道王小波的情书是什么样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