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纵然不寿 此心亦可长留
——读《浮生六记》有感于怀
期次:第30期
作者:齐雪芹
春去夏来,萧爽楼下的莲花又将绽放。他忽然想起那一年,暮色低垂里,她说,莲花初绽,会夜含而晓放;想起她小心翼翼撮着茶叶放在花心时脸上满足的微笑,那壶裹着莲花香气的清泉茶上飘荡的水雾。白瓷盏,绿罗裙,茶香荷香泉水香混合成他记忆里最迷醉的味道。
秋寒侵人,冷雨敲窗。他仿佛又看见书桌上那盆猫儿打碎的盆景里云松恣意的蓬勃,耳畔回响起枝叶掩映间秋虫的唧唧,她柔软的低语“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那些终归要在白霜里作尘化灰的小小生灵银针一点间,便报梗踏叶,宛然如生般留置在那株云松之上,写意百年,岁月伤不到,时光老不了。
他记忆里案头那片白瓷碟拼就的梅花盒早已不知所踪,却在泪眼朦胧里,看到她腰身细细,素手纤纤,飘然案前,揭开那片灰色的梅盒盖子,不紧不慢添着各色吃食。今时今日,白瓷梅盒不知流落他乡何处,伊人天人之隔未晓他生能否再见,留此残身落拓流浪世间,没有她的地方,也再无他心安放处。
他的半生缠绕着她的一世,成就了一段发于心底、衷于肺腑却无论如何逃不出烟火世俗的爱情。是福是祸难评判,万字千言不过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年,他只十三,跟着母亲,初次见到那个将身伴半世、心牵一生的人。她叫陈芸,舅舅家的女子。她聪颖智慧,柜子里存满诗稿;她勤勉好学,一人一针一只绣架养活着一个三口之家;她淡雅素净,在一群鲜衣华履的人中像极了一株生于幽谷的百合花。他有着所有那个时代的人该有的迷信,内心挣扎着,她两颗微微突出的牙齿,可不是福泽深厚的好相貌啊。即便如此,他还是意志坚定地告诉自己的母亲,“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于是他们在那次偶然的相见里匆忙定下一世的姻缘。
缔姻匆忙,一生匆忙,但那匆忙流逝的时光之河里却有着无数闪亮的记忆,她对他付出的点点滴滴都成为他昏暗无光的后半生里再难寻觅的灯火。
他记得,堂姊出阁的那年冬天,她在纷嚷的人群里,悄悄挨到他的身边,垂着眼帘牵了牵他的衣袖,带他去吃早就藏起来的小菜暖粥。
他记得,拜完天地跪了高堂,红烛灯影里,她颔首低眉,语声轻柔,说,五年前就已经开始吃斋。他调笑的表情后面掩藏的是暖化的心脏,因为他明白,世间有一个女子,为着他的一世平安,愿长长久久地将佛祖存放心间。
他记得,某年某月某一日,携着她醋库巷里赏“花照”,她绾着的发冠,瘦削的身形撑不起的宽大男袍,腰间折折叠叠的衣褶,以及残留着新鲜味道的蝴蝶履。那时的她,在拥挤的人潮里,扶了杨府夫人的肩膀而被呵责,焦急地解释,为证明身份扯掉头冠露出散落在烛光里的长发。
他还记得,幽幽太湖上波动的月光,映着她脸上的戏谑,她说只可动口不准动手时语气娇憨,笑称自己就是流言里陪他游赏太湖的青楼女子时,神情里带着淘气的得意。
在三妻四妾的时代,还有这段缠绵爱情里的青梅对竹马,两小无嫌猜。奈何天妒人全,清贫夫妻,即是再恣意洒脱,总逃不开世间烟火的羁绊。她怯弱的身体里的一颗柔软却刚强的心脏总是在担忧着无数的纷扰与繁杂。
忧着公婆。
他到馆读书,夫妻两地分隔。她除却思念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的肩膀,还要万般打点、千般恭顺伺候公婆。当公公说让她代写家信时候,不禁欢欣鼓舞,终于于寄人篱下处而有了一点自己的价值。小心翼翼顾着笔画,挑着措辞,生怕有丝毫错漏,却控制不了多心的婆婆听到闲言碎语就心生疑窦,疑她书信里胡言乱语,措辞中不懂分寸。谁又能知道那单薄的信纸后面有她多少思虑担忧,望眼欲穿。
后来,她为夫弟作保借了银钱,债主逼迫紧急的时候,她慌不择言,写信给夫君求助说,小叔借债,却要推责,若你爹爹知道该如何是好?哪知道,一个不恭敬的称呼竟让公公勃然大怒,如何敢称公公为“你爹爹”!
后来啊后来,远家赴任的公公说中意一家乡女子,要她去说和,令其随去照顾生活起居,婆婆却言辞激烈,斥责诗书礼仪之家如何能娶风流浪荡水性杨花的市井女子。她夹在公婆之间左右为难,进退不是,不知如何平息婆婆的怒火,怎么面对公公的冷眼。
忧着子女。
人生往往是在一个时点上开始它截然不同的两段故事。他作保的友人竟是一个不露真面的狼子,带着借来的银钱远遁而去。催钱的人不留半点情面,家宅鸡飞狗跳不得片刻安静。偏在此时她的姐妹来访,却被误认为是与娼妓交往。公公再难压抑的怒火顺势抛却在她身上,不容申辩,便要赶出家门。情深若此他怎么舍得抛下她一人,于是他们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开始两个人的生活。
只得暂寄朋友篱下,怎么可能再拖家带口。思来想去,捋断青丝,幼女青君匆匆送人做童养媳,稚子逢森挑着行囊去自力更生。出走的那天早上,她一步三回头,听着逢森睡眼迷蒙中嗫嚅,娘亲,你去哪里?她怎能告诉年幼的孩子,自己此去无着无落,只能天涯游荡,竟不能期望再得此一声娘亲呼唤。她不露出声色,怕他徒添烦扰,只是心中萦绕不去的思念日日煎熬,内心无数次祈求上天,保佑青君衣食无虞,保佑逢森身体康健,请上天保佑他们。
忧着友人。
华夫人托付给她的小阿双,不曾想竟趁着她外出,卷挟着她仅剩无几的包裹细软黑夜里潜逃出走。银钱所值虽不足道,如何面对当初托付自己的华氏姐妹,如何才能堵住周围的悠悠之口,左思右想,烦闷难当。
最最劳神的是,担忧着夫君。
百无一用是书生。小时家境富足,自然不懂得生活艰辛,出仕不成,便浪迹山水,诗酒天涯。只是不羁的灵魂得要没有银钱的牵绊才能潇洒。他想写字卖画,又能有多少收入,没有公公的庇护,神仙似的眷侣也要被世间烟火熏迷了双眼。她从不曾抱怨,拖着病躯,一针一线一只绣架重新支撑起两个人的家。银针细微几乎不见,对于时不时血疾复发的她来说,却重过千斤。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口气,要不要寻回多年前借给友人的一笔银钱,不是因为她厌烦夜以继日的劳作,只是怕继续透支日渐衰弱的身体,未来的长路上无人再伴他左右。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雨雪前行时,她倚栏眺望,时时刻刻的盼望,也不晓得自己瑟缩股颤时,她日日夜夜的祈祷。夫君啊,靖江渡口,你是不是吃得上汤面;惠来门前,你是否看人冷眼;大雪飘飞里,你有没有一片遮挡寒风的瓦片;泥泞道路上,穿去的鞋子还干吗……她这一生,忧着公婆,忧着子女,忧着友人,忧着夫君,却不曾留下一刻时光忧虑自己的病痛。
不知远在天上的她,是否还握着当年他送的那枚白文图章;是否还记得那年清明时节,对月求天,祈求与他白首相随的虔诚与不安;是否还记得,月老像下,他说下一世“卿为男子,我当为女子相随”时的迷醉双眼。
天空刚泛出淡淡鱼肚白,他披衣急起,凭窗东望,忆不起何时开始跟她一样,天光一亮便起身,只有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岂敢”“得罪”在默默述说着那些年他们曾经历过的永远…… (作者为管理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