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爱情的本真体现
作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我们可以感受《诗经》优美的文学气息,可以利用它考证上古音系,可以通过它还原《诗经》时代的饮食、服饰、礼俗、政策、经济,甚至天文、农业等等。因为《诗经》的内容十分丰富,歌颂朝廷的、记述祖德的、哀悼国丧的、行役伤离的、弃妇的、热恋的、思女子的、思丈夫的,历来将其归作三类:风、雅、颂。尽管有人说“雅颂”旧有,而“风”系后起,但综其大体,大概《风》是民间的乐章,《小雅》是周室卿大夫、士阶级的乐章,《大雅》是朝廷的乐章,《颂》是宗庙的乐章。这311篇(含6篇笙诗)堪称周时代的一本百科全书,朴实无饰,全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同是先秦时代的《楚辞》,譬如《离骚》千言万语、辞藻瑰丽、上天下地,到底不如《诗经》里的三言两语的丰满。而所谓“风骚”并称,可知“国风”是《诗经》中最有价值、最优美的部分,这是历来的共识。
《国风》里颇具特色的一点,是其中的爱情诗。这爱情诗的内容有青年男女相思、约会的互慕,有夫妻美满家庭的生活,也有思念远征的丈夫的怨女与被弃的不幸女子的诗章。今天,我们谈谈它所表现的爱情审美。
一
《诗经》时代距奴隶社会不远,文化未尝大备,封建思想尚未成形,许多东西可以说还是比较原始的,接近于本然状态。就像《诗经》里的《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通篇句式相同,每句单换了个动词。这是用来唱的,反复吟哦,谁去管什么辞藻华不华丽呢!既然离原始不远,那么便更接近原生态,人性的本真便更不被世俗所遮掩。
这种本真在《诗经》中所体现的,大抵有三样,谓行为粗犷、言语俚俗、诗风颇“淫”。这诗风的“淫”,其实《论语》中孔子自己就说了:“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而直言这些情诗是“淫奔诗”的是朱熹,朱子说《诗》,每有精辟之论,我们实不该因其鼓吹“灭人欲”而抹杀了这贡献。
我想,这些情诗的“淫”盖不是邪乱的意思,而是在其原生态,不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束缚。换句话说,《诗经》之“淫”在求而不蛮、欢而不荡、合而不乱,免去虚伪的礼俗,又不失人性的标准。——这句话有两点需要注意的,一个是不受礼教的束缚,一个是又不堕入动物世界的兽性。我们看一个实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国风·召南·野有死麕》)写的是女子思春,然而又劝男子别太粗鲁,一个害羞亲热、半推半就的场景跃然纸上。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幽会十分自然又主动。这是一首原生态的情歌,人性得到自然流露,没有参杂半点杂质,岂能不美!至于后代,世人用礼教的眼睛去看,那只能说是他们自家的思想不纯,是他们自己“思有邪”了。
再看一首《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写男女相约在桑中、在祠堂,还说得洋洋得意,是在做什么?这“桑中”与另一个词“桑间”一样,是有特殊的寓意的,大概是古代的历史缘故,指男女幽会的地方。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道:“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宫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欢。”其中这“上宫”说白了,就是祠堂,那是神圣的地方,男女竟在比幽会,岂不是亵渎?其实并不,“郑、卫之地仍存上古遗俗,凡仲春、夏祭、秋祭之际男女合欢,正是原始民族生殖崇拜之仪式”,鲍昌在《风诗名篇新解》说道“人间的男女交合可以促进万物的繁殖,因此在许多祀奉农神的祭典中,都伴随有群婚性的男女欢会”,很具有宗教的味道,很具有神圣的感觉。
较原始的社会总有些生殖崇拜。那是少有生殖科学的时代,生殖简直是一件奇妙的事,男女可生出一个粉嘟嘟的小人儿,而且长得跟自家还挺像。这是很正常、很天然的一件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性也”,封建时代僵化了的礼教就是害人。由此观之,我们不禁赏心悦目于《诗经》情诗所表达的纯情与美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代社会的人性底线的缺失实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是21世纪人类的社会,不是狂野的动物世界。我们不需要禁锢人性的礼教,但也不能自己抛却人性而与动物无异。
二
《诗经》本真特色的第二点,是诗歌言语的俚俗。封建时代的女子深受礼教迫害,哪敢骂脏话?并且诗人作诗,恐怕也少有把粗话俚语放入诗中的,否则大概要失了雅的标准。但是不要忘了,《诗经》那些情诗可以说是民间的情歌,大众百姓是其作者,又尚未被礼教所约束,其中若出现一些粗话俚语,那着实不为怪。反而含了一些粗话俚语,我们还要说它是天然、是本真、是原生态,不受任何约束,有时更达到奇妙、高明的艺术效果。先看一首《郑风·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历来比较合适的解释有两种,不是什么“刺忽也,所美非美然”(《毛诗序》),而是一、“一个姑娘到野外去,没见到自己的恋人,却遇着一个恶少来调戏她”(高亨《诗经今注》);二、“淫女戏其所私者”(朱熹《朱子语类》),“相爱者之戏语”(傅斯年《<诗经>讲义稿》),“这是一位女子与爱人欢会时,向对方唱出的戏谑嘲笑的短歌”(袁梅《诗经译注》)。不过不管是哪样,大意就是没见到美男子,却见到你这“狡童”。我们把重点放在骂语上——姑且再看一首相类的: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郑风·褰裳》)“狂童”和“狡童”都是骂人的话,放在诗中算是够粗俗的了。倘若在世俗之人的对骂中,这确是蔑称、骂语,不过在情人之间却有些有趣了,反增添了不少情调。我们可以把它们翻译作“坏小子”“小冤家”,这两个词便不难理解,但有没有发现《山有扶苏》中与“狡童”上下同一位置的“狂且”?《褰裳》中也有类似的“狂也且”,那么这“狂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一般解释此“且”为句末语气词,今音念作jū,如:文言助词,用在句末,与“啊”相似(《汉典》);更甚者百度释“狂且”为“女子对情郎或丈夫的昵称”。解释作语气词,就是等于没解释,语气词怎么可能与名词“狡童”对应!而释为昵称者,在《山有扶苏》中与文意也不尽合。二者都是含糊其词、隐约避讳的解释,不敢直言其真意,实不负责任也。
我以为“狂且”也是粗俗的、野性的骂语。“且”在甲骨文中已见,其义不是《说文解字》说的什么“荐也,从几,足有二横,一其下地也”,而是“且实牡器之象形,故可省为丄”。这一说法被文字学界普遍认同。以此称呼人,自是骂语,而且足够粗俗了。翻阅整本《诗经》,凡有“且”作骂语的皆指向男性,这不是巧合。然而虽指向男性,却终于只是纯粹的骂语,不能深究其所专指。郑国在古中原一带,我们用今天的北方话翻译“狂童之狂也且”可作“坏小子你狂个球哩”;其实现存的最古的中原音——闽南语中,也有类似用法,就只是单纯的骂语,不作确指某物。
再看一首《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写女子骂男子行动太缓,催他快些时,就破口而骂,实在粗俗可见。如此粗俗的骂语入诗,本性跃然纸上,恐怕《诗经》后千古未尝复见。
民歌或还有如此打情骂俏类,不过经了封建礼教的压制,消灭的也差不多。我们便由此失掉了重现先民生动的生活场景的机会。那原生态的、本真的趣味再不复见,未免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三
《诗经》爱情诗中本真特色的第三点,是直接刻画出人物行为的粗犷。封建时男女往往不敢公开约会,有的男女婚前不曾见过面,有的要约会也得变成蝴蝶,那真是麻烦。不过《诗经》时代可轻松得多,思女子只管卷起裤管(其实下身长衣,裳也),直接踩过河去幽会。爱情的焰火爆发时,什么的藩篱都可以冲破。我们先看一首《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写男子为了见女子一面,还要翻墙,会折了杞树、桑树、檀树,其行为之鲁莽,不言而喻了。这是爱情的冲动,自然也不失那么一点本真。
封建时代就不行,翻墙去见面,那是要被扣上不良的罪名。而那女子可不仅仅是遭人多言,更可能被父兄打死,或被族人沉塘。《诗经》爱情诗所表现的行为之粗犷,很能突出爱情的冲动以及彼女子的犹豫与急切,这给人的是一种人性美的享受。
傅斯年道:“‘雅、颂’均是春秋时已经用了的名词,而‘风’之一词出来甚后。汉儒制作的《礼记》各篇中,才有‘国风’这个名词。”他于是怀疑:“以风对雅,言风雅犹今言雅俗,后来风雅成一名词……风雅即等于雅,犹之乎凶吉皆是德矣。”这样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孔夫子不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么?照内容看来,《雅》多作于朝廷、士大夫阶级,而《风》则多是民间民歌,是“俗”的代表。既之为俗,又因彼时尚古,总也免不了一些粗糙。然而这“粗糙”的本真竟是一种美,我们不妨还称之为“人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