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陵随感
期次:第30期
作者:文学院 程馨莹
如同每一个三线开外的小城市一样,涪陵有着混乱的城市规划,经济快速发展而带来的劣质杂乱、毫无美感的街头建筑,灰蒙蒙的行道树,和灰蒙蒙的街道。从城南走到城北只需要一个小时,肯德基麦当劳还是少而略显高档的地方。它是那么小,以至于几乎从这个城市的大部分楼房屋顶往北看,都能看到不知道是长江还是乌江,像带子一样横亘在北山坪(涪陵城北隔长江而望的一座小山)或别的什么更小的山的底下。青色的山和平坦的江水都在烟雾中,始终感觉水汽蒙蒙。它就是这样一个谁来后都会很快忘记的地方。
涪陵随着重庆的直辖也在飞速地发展。孩子们春游的地方不再只是那个不仅没有被好好开发、反而还被踏行过度的点易洞(洞内有“二程”、黄庭坚的历史遗迹),也不再只是一个游乐设施简陋的望洲公园。而实际上,“春游”“秋游”之类的活动已全被取消。因为上级认为,春游秋游难免会有安全隐患。这就好像:有人走路中出了安全事故,就要禁止人走路了。公路越修越多、越拓越宽,但是交通其实一点也不顺畅。当年扩建城市做规划的时候,区领导说涪陵绝对不可能有普及汽车的一天。从那时起就已经决定了它未来的样子,难以有大的改动;正如一个骨相不好的人,整容也改变不了她的丑。无辜的人行道还要因此而受苦,它被公路一点一点侵蚀,侵蚀到无法再窄。城市建设得越来越繁华,商场大厦进出的人们络绎不绝,它附近店铺前的小吃摊人头攒动,人行横道绿灯时人如潮水一般涌向公路的对面;与此同时,那些小巷少了很多。记忆中的它们,潮湿幽暗,幽暗中有几束斜穿的阳光,阳光里漂浮纷飞着细小金色灰尘。它们的消失,大约是城市发展的必然,是不可逆转的现代化进程。或许,没有的只是我记忆中常走的那几个罢了。他们随着我记忆中的好多美好的东西,一起消失了;以至于我时常恍恍惚惚地想,它们真的存在过吗?因为涪陵地形起伏大,美国人彼得·海斯勒在他的畅销书《江城》里就说过“这城市全是石阶和腿”。所以,哪怕涪陵发展得再怎么宽敞现代,它的公路也无法摆脱之字形的特点,房子间也始终有着起伏的差异。这使得人们为了缩短步行距离,总是会保留有一些类似小巷的东西。它们就像是光鲜亮丽甚至有时略显浮夸的表面背后狭小不美的现实。不过,方便快捷的大道无法使小巷完全消失,但足以使它们被大多数人遗忘。有多少人还会经常走路出行呢?偶尔一次,和一个高中同学重走他初中时上学走的路。人烟虽然稀少了,然而至少它是存在的,在某个转弯后间或还能看见一个婆婆坐在那里。她面前支着一口破烂的装着用过无数次油的锅,旁边摆着已经冷掉的油炸食品。这样人烟稀少不同于放寒暑假时通往学校小巷的安静与闲适,这里的人烟稀少是落寞。
重庆的文化影响随着经济实力的发展逐渐扩大:《舌尖上的中国》告诉全中国,重庆人早上最爱吃的就是小面,重庆小面的名声越来越响;而在这一点上,涪陵没有跟上,涪陵文化被渐渐边缘化了:涪陵早上最爱吃的豆花饭在重庆小面的影响下,如同此消彼长般的越来越少。除此之外,涪陵独有的文化印迹都在慢慢成为重庆文化的陪衬,曾经随处可见的地摊上的油醪糟和糍粑、家里必备的胭脂萝卜,都渐渐地、渐渐地淡出人们视野。我曾经以为涪陵的榨菜很出名,后来发现,很多地区几乎都不爱吃榨菜。这样的咸菜,改动空间少,不像重庆小面那样是一道综合的食物,什么多放点什么少放点都随意。所以我在北方吃到的重庆小面大都一个浓浓的北方味。较少的改动空间使得榨菜的名声不管打得多响,也不过是自己空热闹一场。涪陵有一点没变:它始终是灰扑扑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灰扑扑的。行道树是灰扑扑的,草坪是灰扑扑的,天是灰扑扑的,街道马路是灰扑扑的。灌丛歪倒,花朵打蔫,与之相映衬着,倒也和谐。
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曾很嫌弃地说,一个好城市要有深厚的历史底蕴,不像我们的这些城市……她言已尽而意未穷,我们在无形中接受了那份轻视。可是到现在,我发现涪陵的历史底蕴是那样的深厚,全然不同于老师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涪陵的人有着这样的不认同感。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涪陵”主流认为是因为巴(“涪”古音“巴”)人王陵在此而得名,不知道涪陵从汉朝开始就是巴国首都,之后几乎每一个朝代都把这里设为区域性行政中心,更直接忽视了白鹤梁(传说有唐朝朱真人在此修炼,得道后,乘鹤仙去。白鹤梁题刻众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其誉为“保存完好的世界唯一古代水文站”)、点易洞这样一直存在着的历史痕迹。彼得·海斯勒解释说,涪陵“像中国任何一个城市一样,这里的建筑的发展步伐掩埋了历史的遗迹。它的目的仅仅是容纳人口,容纳天天在这里爬坡上坎、搏击车流、干活糊口、买进卖出的二十多万人”。在涪陵这样的大环境下,人们重技术轻人文,对历史漠视,对文化漠视。自己不好好尊重自己的价值,将其破坏、忽略,却又嫉妒别人保存完好的深厚文化底蕴。好多人对中国缺少认同感,总是妄自菲薄,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我生于此,长于此。眼看着这里的购物商场越来越高档、各种明亮宽敞的餐厅不断出现。我不知道涪陵何时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要成为涪陵,而不是成为那个千篇一律的经济发展的城市;但又知道,我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着如火锅底料一般黏稠深色的血液,胸膛里那颗如石磨作坊般宁静、沉稳的心脏,一直在喊着号子一下、一下推着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