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羊的故事”
期次:第18期
作者:中文系 1988级校友 吕胜江
羊是人类的朋友。
想想苏武在冰天雪地里牧羊,一千里不见一点人烟,找谁说话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聊以自慰的,也只有羊了。他可以把自己的委屈和一颗炽热的心,展示给羊们看。即使他什么都不说,羊们从他瞩望的姿势,一定也能读懂他的忧郁和无奈,当然还有对故乡天长地久的思念和对理想的坚守。
把十九年的光阴交给辽阔的大草原和温顺的羊们,苏武就这样活出了一副胸怀和从容,活出了一股浩然正气。一年又一年,西风,北风,春夏秋冬;羊,送走老的,迎来新的。呱呱坠地的小羊羔咩咩的叫声,想必给他新生的希望,这未尝不是艰辛生活中的一丝温馨和慰藉。草和羊羔都会新生,希望就在,谁说他一定从中不能体悟和感受到生命的生生不息?既然不用在庙堂之上与自以为不无聊的大臣和总是自以为是的皇帝们争论、早朝,也不用和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可汗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那么,与羊们作伴吧,让你们看看,我同样是苏武。
看着它们吃草,苏武应该感到大自然的安详和宽厚。天苍苍,其正色也。谁都可以在大地上自由行走,哪怕是一只谦卑的羊,一只以腹为足的蚯蚓,一只命中注定要不停飞翔的小鸟。所谓厚德载物,不正是这个意思吗?老羊们不拘好坏,走哪里吃哪里,你不能说它世故、看透了沧桑;小羊们,没时间吃草,只顾撒欢儿、奔跑,也许它们兴奋,没见过天这样蓝,草原这样辽阔。只有老羊和苏武宠辱不惊,该吃草吃草,该躺在斜坡上晒太阳晒太阳。
苏武会晒太阳吗?当然会,但是一定不是躺在草坡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因为这不是一个随遇而安、没有远大追求的人。想必他会持节而立,瞩望远方。后来,他回到长安,作为人们所敬重的老臣,面对纷繁复杂的庙堂形势,能够卓然而立,稳措将崩之泰山,这种定力和毅力,一定是早年在草原、与羊们一起,经过了冰与火修炼得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成就苏武铮铮忠骨的,不但是他自己,应该还有辽阔、凄厉的草原和温厚、不疾不徐的羊们。
那得是多少只羊与苏武为伴啊。假如真有万物轮回的说法,再返人间的羊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头还在这里,为什么还拿着一个光秃秃的鞭子,也许不是鞭子,人把它叫做节。羊们会不会笑话这个老头的固执和死心眼呢?
羊,作为曾经的野生动物,一直是独自在草原上闯荡的,母羊们会自己产下小羊羔,不会用护士、助产士之类的人帮助它们,羊们会自己照料自己的事情。只是后来,遇见了人类,这才住进了羊圈;只是当时的羊遇到了一个叫苏武的人,才享受到了一个不算太老的老头儿的照顾。小羊羔出生的第一天,一定很奇怪:怎么在自己的家里多了一个叫苏武的老头儿,笑眯眯的,捧着一把嫩草,送到自己的嘴边,他不知道我还没有长牙、只能吮吸妈妈的奶汁吗?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头儿。不过,大冷的天,他知道烘起一堆篝火,在我来到人间的时候,能让我感受到光明和温暖,这人起码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了。
在这里,我们不妨把苏武和羊们的交集再细数一遍。第一次是匈奴单于“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汉书·李广苏建传》,下同)。”羝,就是公羊,自从盘古开天地,有谁听说过公鸡下蛋、公羊产崽的吗?这分明是难为人嘛!透过历史发黄的纸张,我们似乎可以清晰地听到单于的狂笑。苏武毅然前往,这不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吗?
第二次是单于的弟弟送给他的一群羊,好让他生机有着落。“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看来这丁令族也真是混得不怎么样,连这么穷一个老头儿的牛羊也忍心盗窃。每次《汉书》读到这里,我都奇怪,何以在这个也许是风雪交加的晚上,连一只羊都没有发出一声叫声,是不忍心叫醒这个老头儿凄凉的梦吗?
第三次是老朋友李陵来看望,“陵恶自赐武,使妻赐武牛羊数十头。”李陵并不是电影里纯粹的反面人物,他还有善良友谊和同情心。恶,就是烦、厌恶、不好意思,他不知道当面送给苏武一群羊,该说点儿什么。这应该是苏武在匈奴那边仅有的生活依靠了。他赶着这群羊,看着大地和草原,沐浴着四季的风雨和时光的沧桑,这群羊未尝不可以说就是他的亲人。面对这群羊,为了不使自己的语言能力退化,苏武也许说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呢?家国情怀,故园草色,羊们能听懂吗?想必大部分时间,苏武会一句话都不说。羊们自然不用吩咐,就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它们知道每一处草滩的草情和水情。即使冬天,草场被大雪覆盖,羊也会陪这个老头,到外边溜一圈,不为吃草,有时候人和动物一样,都需要凉风吹一吹,以便捋一捋思绪,也许还要看一下天地的苍茫和千里雪原的辽阔,谁说这种凝望,不是涵养浩然正气的过程呢?
十九年,草原上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黄黄绿绿,十九个反复。青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没有人知道。也许,故乡的人事和山川知道。“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这段文字不多不少,也是十九个,我相信《汉书》的作者班固并不是有意写够十九个字的。这十九个字字字千钧,让人潸然泪下。即使班固别的什么都没留下,仅凭这十九个字就为我们塑造了一座永久的丰碑,这位史学家就值得我们永远尊敬。
随苏武回到中原的肯定会有一件羊皮袄。既然朝夕相伴的羊们没法带回去哪怕是一只,那么就带一件羊皮袄吧。披着它,冬天不会感到寒冷和孤单,因为羊皮袄上分明有羊们和大草原上的温暖和关怀。此生每一个寒冷的冬季,有这一件羊皮袄,想必苏武孤寂、紧缩的心就会舒展。这个时候,苏武会听到草原的风声、缓缓的流水声、小羊们咩咩的叫声吗?他的梦,会显示草原的五彩斑斓吗?没有人知道。
但是,苏武一定会常常想起草原那群羊,因为它们曾经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们。